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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村魂——追忆河南省新乡县刘庄村原党委书记史来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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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90年代,史来贺在田间查看麦收(资料照片)

  一个人,当他去世10年后,会怎么样?

  10年,有多少光环也淡去了,人们却仍在怀念他,一想起还言犹在耳。

  10年,有多少荣耀也消散了,百姓却仍在念叨他,一提起就潸然泪下。

  这位整整50年的村支书,从一个最小的原点,抵达了一个最高的巅峰。

  史来贺,河南省新乡市新乡县七里营镇刘庄村原党委书记。他与雷锋、焦裕禄、王进喜、钱学森并列,被中共中央组织部誉为“在群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共产党员的优秀代表”。1979年,他站在北京人民大会堂,向8亿农民宣读了建设农业现代化的倡议书……历史已铭记了他,这位新时代农民的先驱,这位中国乡村的灵魂人物。

  生前,他是一座丰碑,感召了几代人,成为共产党员和基层干部的榜样。

  死后,他是一颗星辰,照耀着千万人,留下永垂不朽而意味深长的启示。

  忠魂
  身不离农村 心不离群众 手不离劳动

  一面红旗,在黄河北岸平原上飘扬半个世纪。

  1952年12月,22岁的全国民兵英雄史来贺,当上刘庄村党支部书记。1957年,棉花高产的刘庄,成为全国农村先进典型。史来贺与刘庄,凝成了一个血肉整体。

  史来贺的50年村支书生涯中,16次进京参加国庆观礼,受到毛泽东、周恩来、邓小平、江泽民、胡锦涛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;当选中共十三、十四、十五、十六大代表,当选三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届全国人大代表,其中五、六、七、八届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。并被评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、全国优秀领导干部、全国劳动模范、全国有重大贡献专家、全国科技先进工作者、全国植棉能手……直至2003年4月23日,73岁平静谢世。

  2009年4月3日,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、中央书记处书记、国家副主席习近平视察刘庄,握着现任村党委书记史世领的手说:“你父亲的名字,我很熟悉,他的事迹我也很熟悉。一个50年代的老典型,不断地与时俱进,使我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,要研究怎么做到的与时俱进。老支书的楷模作用,这次来看一看,我也是慕名已久,了却心愿啊!”

  在今年开展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中,习近平总书记又做出重要批示:“史来贺的事迹和精神很感人。在这次教育实践活动中,可集中宣传一批各类党员干部正面典型人物,使大家学有榜样,行有示范。”

  时代跌宕递进之中,一面红旗50年不倒是一个奇迹。史来贺青年时的起步,恰与新中国起点重合,一路穿越土改、合作化、人民公社、“文化大革命”、改革开放时代。曾与他齐头并肩的一批全国农村知名典型,眼看着载沉载浮,一时有人飞黄腾达,一时有人饮罪落马,一时有人昙花一现……而他,成为一个善始善终的典型。这在人们眼中成了一个谜。

  其实,他是一个率性的中原汉子,素来光头,身板壮实,眉目开朗,粗喉大嗓。头上的白羊肚毛巾后来不系了,还是一身布衣,两脚泥巴。他最喜欢的事,就是在夏秋下雨天,光着脊梁在田野的大雨中呼啸扑腾。

  一个人,一个村庄,1.5平方公里,50年——这完全是他的主动选择。

  1953年,上级就要调他去当国家干部,派新乡县四区区委书记史广礼“三顾茅庐”。大热天,他拉了两张苇席,俩人睡在打麦场上一夜谈心,他说服了史广礼,留在了刘庄。

  1957年,他当上全国劳模,在北京受到周总理接见。上级准备破格提拔他当新乡专区农业局长,他谢绝后留在刘庄。

  1965年,新乡地委下达任命,他进城当了新乡县委副书记,还兼任刘庄大队支书(注:1958年—1983年人民公社时期,刘庄村为刘庄生产大队)。不久“文化大革命”动乱,他被打成“黑劳模”、“走资派”游街挨斗。1968年9月一个深夜,他带上行李骑自行车回了刘庄。

  1977年,他再次当选全国劳模,河南省委任命他为新乡地委书记。地委第一、第二书记登门做工作,他要求兼任刘庄大队支书。上任后,平时在刘庄办公。直至转任新乡市人大副主任,他还在刘庄……

  一生一世,史来贺都不肯离开刘庄。客观原因是刘庄群众不愿他走,他自己又为了什么?

  他说:1949年8月6日,我在刘庄第一批入党,是在镰刀锤头的党旗下立过誓的,当时没见到统一的誓词,我掏心窝子说过:“为了刘庄父老乡亲有饭吃,有衣穿,有房住,都过上好日子,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,不怕死,不怕苦,不怕吃亏,跟党走一辈子不变心,死不回头。”共产党员一诺千金,我怎么能一走了之?

  他说:1957年,周恩来总理得知刘庄千亩棉田亩产皮棉111斤,是全国平均数的3倍,握着我的手说过:“希望你们高产再高产,给全国树立个榜样。”如果哪天又见周总理,总理问我:史来贺,你的棉花种得怎么样了?我怎么回答?

  他说:我和同时期的全国劳模文香兰谈过,咱农业劳模的责任,就是跟群众一起劳动,把脚下这块地球修好。我知道自己的能力,只适合干村支书……

  记者采访时,一位退休村干部又作了补充:

  因为,老史他忠于共产党的理想,把自己完全放在老百姓中间;

  因为,老史他是穷人出身,有穷人的体会,始终没把穷人忘了,没把可怜人忘了。

  那年看电视剧《巍巍昆仑》,看到剧中的毛主席蘸墨挥毫,一笔笔写下“永远站在劳苦大众一边”,史来贺忽腾一下站起来,热泪盈眶迸出一句:“毛主席啊,最了解中国国情,最了解农民!”

  他一辈子情有独钟,正是最广大的劳苦大众。他之所以对共产党忠诚,是因为共产党对老百姓好,为劳苦大众谋幸福;他之所以为劳苦大众献身,是为了让老百姓相信共产党,跟共产党走。就是这样一种逻辑组合、一种血肉组合,使他的政治志向至大、至纯、至坚、至刚。

  他的人民观,与生俱来,是由苦大仇深的出身决定的。

  1930年7月25日,史来贺出生于一个贫苦农家。他从小满眼都是苦难,父亲给地主扛了30年长工,加上连年涝旱盐碱灾害,家里穷得连盐都买不起。土匪抢劫留下黑条限期交钱,全家哭天不应,把口粮、被子、棉袄都卖了,那个饥寒年关就像《白毛女》中杨白劳家的场景。他4岁时生对口疮,12岁时发高烧,无钱医治两次差点夭亡。尤其1942年河南大灾荒,刘庄死了60多口人,16家绝户,史家也失去3位亲人。从小最亲他的堂哥快饿死了,他恨不得把身上的肉割下来给堂哥吃,眼睁睁看着堂哥咽下最后一口气。他的妻子刘树珍,父亲被日本人抓劳工砸死在煤窑里,全家外出逃荒前,把16岁的她送到史家成亲,那年史来贺才14岁,过早地长成了男子汉。他给富人打长工、放牛羊,又到小冀镇赶集做小生意,爷呀婶儿地喊着叫卖蔬果茶水;冬天拉粮车当脚力,脚跟冻裂在雪地留下一路血迹……

1990年,史来贺和刘庄村干部开会(资料照片)

刘庄保留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史来贺旧居

  所以,他的初衷充满痛感,他的追求带着血痕,怀着一种强烈的抗争心理,为贫穷农民求翻身,为劳苦大众谋利益,他成了旧社会苦难史的彻底颠覆者。

  刘庄,坐落于一个历史的敏感地带。知中原而知天下,这片土地成了一块当代“试验田”。1958年,毛主席到与刘庄相邻的七里营视察,提出著名口号“人民公社好”;1957年,周总理希望刘庄给全国树立榜样;1981年开始,党中央又持续关注刘庄改革进程,逐年汇报逐年批示……只有一千多口人的刘庄,成了中国农村发展大棋盘上一枚具有代表性的棋子,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密集地莅临刘庄,170多个国家的政要和专家频繁地访问刘庄,全国参观者拥向刘庄,国内外媒体报道刘庄……

  为什么是刘庄?——因为有史来贺。他为世人始知,就是一个农民带头人,他一辈子珍重这个身份,一辈子尊崇这份价值。为了探求一条依靠集体经济、农民共同富裕之路,他充任了一个义无反顾的先行者、开拓者、负使命者、集大成者。他一眼看到底:“如果农民一直过不上幸福生活,那就是咱共产党没本事!”

  他所说的农民,是每个,是全部,一个都不能少。在人民当家的新社会,在社会主义新农村,他不愿看到贫富悬殊,憎恶两极分化,谁伤了贫困百姓就伤了他,谁冷了困难群众就冷了他。他已形成一种本能——怜贫惜弱。

  在他家里,嫁到七里营的大姐家富裕,嫁到毛滩的三姐家贫穷,大姐对三姐有些不屑,他走亲戚就常去毛滩,极少去七里营。

  出国考察,看到了美国医药企业的气派,看到了日本中小企业的精良,但最触动他的,是摩天大楼下的贫民区,是霓虹灯背后的贫富不均。

  改革开放后,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。当时他正年富力强,两个儿子世领、世会也有才干,爷儿仨如拉出去单干,人脉本事足以轻松致富,甚至有人预言会成为雄踞中原的富翁……他却说:“个人富了,大多数人还穷,吃饭不香,躺在床上也睡不好觉呀。集体搞好了,群众富了,个人也就富在其中了。”

  他多年养成习惯,每夜入睡前,都要对全村300多户“过电影”。刘庄村民说:“在咱村,是集体致富,不漏一家。全村谁家日子不能过了,老史都过去拉一把。特别是对困难户,格外看得重,恐怕他们过不好。”

  他最牵挂的是病人、老人、孤儿寡母、残疾人,连到刘庄上班的外地合同工都感叹:“这些可怜人,平时谁理?撵在人家后头说话人家都不想听呢,他们在刘庄有福了。”

  记者采访36岁的余荣海,他单门独姓,父亲早亡,爷爷余得洋是哑巴,母亲韩玉琴有些痴呆。他说,俺家如果不在刘庄,早就散了。从小他就看到,老书记逢年过节来慰问,又派妇女干部帮忙做家务,集体新村他家最先入住,还添置了冰箱、彩电、缝纫机。他高中毕业后,又被安排在最安全的药厂微机室上班……老史有次路遇韩玉琴,下车问她去哪儿,她连个招呼也不会打,直愣愣说回娘家八柳树村。上下打量她,脚穿新皮棉鞋,身披波司登大衣,打开提包看看,是村干部帮她准备的烧鸡、鲜肉和糕点,老史满意地笑了。哑巴余得洋热心为村邻做好事,孙子结婚时,老史来喝喜酒,还提起早年在梨树园的趣事,他可有面子了。他只要一比划举大喇叭,孙子就知道他又遇见老史了,他还比划老史拉着他的手问寒问暖。有一天孙子告诉他,老书记去世了,80多岁的他跌跌撞撞拉着孙子往史家跑。出殡那天,他站在家门口朝灵车不舍地摆手,泪流无声……

  采访杨丽时,她刚当上药厂职工食堂伙房组长。1999年九月初四,她在县医院剖腹产下一对龙凤胎后,大出血昏迷,医生站在血泊中抢救,医院血库告罄,急需输A型血。老史从闻讯那一刻起,彻夜抱着电话,为了一位普通村民的生命,调动的阵势真是壮观。史世领带人最先赶到新乡血站,第一个撸起袖子抽血。汽车把刘庄人马一批批运往血站,终于从两人身上找到了A型血,汩汩输入杨丽体内。杨丽的公公又端来几袋血,说是老史托人从其他医院找来的。杨丽输血4000CC,几乎把全身血液换了一遍。从老杨庄赶来准备献血的娘家人,感动得流泪。医生和病友也赞叹:“社会主义好,刘庄集体好,有史来贺这样的支书,刘庄人还怕什么?”……老史见到一对龙凤胎时,小儿女已在花园中蹒跚学步,奶声奶气争着喊“老史爷爷”,他无比满足地连声答应:“啊,可好,可好!”他去世时,杨丽的婆婆拦着灵车哭喊:“老书记,俺们不让你走啊!”

  对放羊老汉刘荣正,对老村医刘明书,老史都是守在床前直到送终。可是,自己的父亲临终时,他正领着群众在棉田里紧张排涝;自己的母亲临终时,他正守在造纸厂烘缸旁指挥试车。这个远近闻名的孝子,只有伏在双亲灵前磕头痛哭。

  他直到逝世前去住院时,还催促村干部:“我想来想去,全村可能数老王家日子最差,你去看看他有啥困难没有。”腿有残疾的王伟民,早年从安徽逃荒落户刘庄。村干部看了回来说,老王家小院可干净了,床上新被子,老伴也体贴,他还亲口说有几万元存款。老史长舒一口气:“只要他还能存几万块钱,村里所有人的生活就不成问题,这我就放心了……”

  这个刘庄的当家人,既像仰事侍奉的儿子,也如俯身呵护的慈亲。

  夏天,他联系“宝花”厂家,20多年前就为集体新村统一安装了空调,外村亲戚都来刘庄避暑。开干部会时,他指着空荡荡的村街说:“你们看,群众这会儿都在家凉快哩,该睡的睡了,该上班的上班了,多美啊!”

  冬天,一下雪,他就抱着对讲机,通知农场场长让职工晚上班早下班,通知车间主任提醒青年工人穿棉袄。又从大喇叭里通知新单元楼住户:村干部马上去送煤和火炉了,保证每家不受冻!

  过年,他和村干部照老规矩,到牛屋马厩过除夕,替饲养员喂牲口,让他们回家吃团圆饺子……

  一桩桩,一件件,老史重重复复50年,人们有多少震撼也平淡了,村民有多少感动也习惯了。老人们喊着他的名字依靠他,其实他也是老人了;病人们拉着他的手指望他,其实他也是病人了。他常常掏出口袋里的救心丸送给需要的人,自己却病到大小便都行动困难了还不让人服侍……

  然而,他平时说得最多的却是:“咱刘庄的老百姓真好!”

  当他是风浪之中一条蛟龙,群众是海;当他是困难面前一只猛虎,群众是山。当他遭受委屈、冷遇、挫折,不太懂政治的农民心里也有一杆公平秤。

  他最难忘“四清”运动中那一幕——打麦场上,黑压压坐了几百人,一个由中央、中南局、省委、地委30多名干部组成的“四清”工作组,带着“越是红旗单位问题越多”的成见,踢开刘庄大队党支部,召开批斗会。已经“靠边站”的史来贺,在会上接受“四清”积极分子的揭发批判。一个外号“抵人牛”的社员,以前损公利己挨过老史的批评,上台大呼小叫,越说越激动,突然甩掉棉袄,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扑向老史。几百名社员忽地一下全站起来了,“抵人牛”的拳头挥向老史时,人群挡在了老史面前,瞬间站成一道人墙,顿时震惊了工作组!老史低头站久了坚持不住时,一个凳子悄悄递过来,向来少言寡语的普通社员刘名勋,轻声说:“老史你坐这儿吧。”……这道人墙,这个凳子,让老史感动至死。

  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人民群众的力量,如今一些党员干部已经漠然置之。他们身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,却已失去与民共处的愿望和热情,失去与民相通的能力和本事。宗旨誓词,只讲不做,在百姓面前轻民、鄙民、欺民、惧民,与群众之间隔膜、棚架、鸿沟、壁垒,以致出现官向官、民向民的对立。正如刘庄村民说的:“对党对人民,那些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的官员,咋不官僚?咋不腐败?必然的!”膨胀时可怕,空虚时可怜,像个气球一触就破,不过区区半张皮。总之,对于党员干部来说,群众在你心里有多重,你在群众心里就有多重;你心里没群众,群众心里也没你——于无声处,雷霆万钧。

  所以,史来贺一生不唯官,不唯上,唯对群众有“两怕”。

  一怕,怕在群众中孤立。

  初中毕业生张秀贞1960年嫁到刘庄时,就像《朝阳沟》里的“银环”。头次参加群众大会,她想,史劳模一定很魁梧,呢子大衣、呢子帽、大皮鞋……台上站起一个人,头系白羊肚毛巾,黑袄黑裤黑布鞋,嗨,就是个庄稼人嘛!

  老史与村党支部副书记王云邦聊天:“解放前,端着饭碗上街里的饭摊儿,咱们碗里是胡萝卜丝、白萝卜丝、白菜心,地主的小瓯里,搁几片牛肉,香油一拌,明晃晃的,咱们看着啥滋味?现在咱们当干部了,啥时候都不能特殊,一些贫困百姓,也是眼巴巴看着的呀。”

  他与家人约法三章:一不比群众特殊,二不占集体便宜,三不收礼送礼。几十年老伴没乘过他的车,5个孩子也要“夹着尾巴做人”。

  他任新乡地委书记期间,专车和秘书可以带回刘庄,他说不需要。在新乡市一间房子也没要。

  他从刚有自行车的上世纪60年代起,就要求村里干部,骑车遇到年长的村民必须下车。有了轿车后,村里干部在村内工作不能坐车。外出坐车遇到步行的村民,他总要喊上车捎一程。

  他训起人来快人快语,记性又好,一抖落一串儿,当众剋得叫你地缝难钻。但这只对干部不对村民,他怕伤着群众:“你罚他,罚苦了还得帮他过日子,村上能得多少利?”即使批斗过他、诬告过他的人,他也宽容相待,甚至委以重任。

  晚年的史来贺,更审慎,更明达。吸取一些农村典型蜕化变质的教训,防止个人威望形成“一言堂”,因而特别注重民主,村里大事都交群众大会讨论。

  对接班人问题,他的态度更鲜明:刘庄产生干部,不能个人指定,要集体培养、大家选举,谁能让群众生活富裕,谁能让集体经济壮大,就选举谁。在他去世20天后,刘庄全体党员大会上,不提候选人,直选新一届村党委书记。史世领以全票当选,但因父亲过去不许出头露面,他对上面七里营镇的干部都认不全。

  二怕,怕在群众中孤独。

  “四清”运动最后宣布刘庄为“四清队”,群众大会欢送了工作组,但在运动初期,老史是被逐出大队办公室的,也禁止与群众接触,连常去他家借桶挑水的邻居都不敢上门了。下田劳动,没人敢走近他,上工下工一个人,歇息时孤零零地抽闷烟,他落泪了。他感叹:“啥最难受,离开群众最难受。”

  他喜欢跟群众一起劳动,汗水相映,肝胆相照,魂魄相依。

  他喜欢端着饭碗赶村街上的饭摊儿,跟群众蹲在一起边吃边聊。

  直到去世前,他最踏实最幸福的时光,是在傍晚的下班路上。随处拣个马路牙子,脱了布鞋往屁股下面一垫坐下,男女老少偎过来,说说笑笑一片融洽。村民们说,老史见过恁多大官儿,还平易近人,见了男娃喊小名,见了闺女喊妞,全村1600多口人,他至少能叫出1000个名字,问问老人,逗逗孩子,夕阳下,晚霞里,那是他笑容最灿烂的一刻……他是为刘庄人民而活的,这是他的一种生存意志,一种生存意义。

  史来贺是一本大书,章节各有精彩,但通篇回荡一首主旋律:

  老百姓是地,老百姓是天,老百姓是共产党永远的挂念。

  老百姓是山,老百姓是海,老百姓是共产党生命的源泉。

风骨
不跟风 有主见 实事求是 与时俱进

  改革开放之初,中国农村的一场大革命来临,七里营诞生的口号“人民公社好”谢幕,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遍地燎原,广大农民分田到户“大包干”的欢呼声中,无数目光盯着刘庄,盯着史来贺。

  各级领导一拨一拨地来,分明是在敦促、劝告、担忧。按照当时思维定势,谁不分地就是对抗中央,一时谣言四起:“史来贺挨批评了”,“史来贺调出刘庄了”……老史的手不时按在左胸,正是心肌梗塞最忌复发的关口。

  刘庄又成一座“孤岛”——分?还是不分?

  打顺风旗易,迎顶头风难,他被推到风口浪尖已不是第一次了。

  1956年,刮起“小社并大社”之风,区里将8个村30多个初级社合并为夏庄高级社,提名他当社长。他却弃大求小,坚持刘庄“一村一社”。刘庄高级社与夏庄高级社同日举行成立大会,但区里拒不承认“黑社”,不准参加会议,不予传达文件。这时又遭寒灾、涝灾、虫灾,粮棉收成锐减大半,村里有人要去逃荒了。老史什么法子都想了,带领群众大种白菜蔓菁胡萝卜,又成立铁木小组、豆腐坊,组织烧砖瓦、到黄河滩割草、到火车站装卸、串乡做小买卖,当年副业收入1.7万元,可买近20万斤口粮,还给群众4次分红。这时传来了毛主席的声音:中国农村情况复杂,从目前来看,一村一社比较好。勉强凑集的夏庄高级社一年就解体,刘庄保住了羽翼未丰的集体经济。

  1961年,农村推行“三级所有,队为基础”,从生产大队核算退为生产队核算。周围村庄扩大自留地,分养牲畜,调动了生产积极性。老史却弃小求大,坚持以大队为基础。他向在七里营公社蹲点的谭震林副总理汇报:“刘庄干部有个习惯,无论啥事,都爱用‘刘庄实际’这把尺子量量。”刘庄就这么大,居住集中,大队有凝聚力,为了利于发展生产,不必人为拆分几个核算单位,还是不退为好。上级工作组深入调查研究后,把刘庄作为“不退”典型上报中央,得到了中央领导的肯定。

  “文化大革命”狂飙突起,连郑州、焦作、新乡的红卫兵都到刘庄“点火”,村里造反派贴老史的大字报,因他在全国民兵群英会上获得过中央军委奖励的一支半自动步枪,还诬他“藏黑枪”。老史力挽狂澜,在群众大会上宣布:“刘庄绝不能乱,今后写大字报的,自己买纸买笔;外出串联的,生产队不记工分、不给盘缠。”正值批判“唯生产力论”时,他被革出了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之列,刘庄却于此时拉开了集体企业的序幕。1976年初,周总理逝世,在“四人帮”的政治高压之下,老史召集村里干部和党员、团员,在苹果园开了一个秘密会议。他说:“遇事要有主心骨,不能听风就是雨,咱们还是一心搞发展。”并宣布动工盖集体新村。十年浩劫过后,世道人心处处废墟,刘庄却抖落尘埃,呈现出日新月异的独特景观……

  然而这一次“大包干”,非比以往,非同寻常。天大的压力之下,是最艰难的一次抉择,最严峻的一场考验。

  生龙活虎本是史来贺的生命常态。新乡解放前夕,战事正紧,18岁的他担任刘庄民兵队长,为豫北战役中的解放军抬担架、送粮草,追剿化装逃窜的新乡大土匪卫老启;担任夏庄乡民兵联防队长后,智擒藏身芦苇荡的伪副区长恶霸刘荣堂。到了建设时期,他又是刘庄第一个互助组长、第一个合作社长、第一个高级社长,担任村支书后更是意气风发……

  现在,他沉默了。

  灯下,一个农民在一间村舍沉思。多少风险多少重荷,多少精髓多少真谛,史来贺深沉稳健的一面,尽在夜色里,尽在不言中。长期失眠的他,一次吃4片安眠药都不顶用。村民们说,一年365夜,俺们全村都睡了,只有老史成夜成夜不睡,为俺们操心。连小孩子都记得村子东北角那一孔夜夜独明的灯窗——这一幅“静夜思”,是史来贺人生中最经典的画面,是刘庄进程中最关键的图示。觉悟觉悟,田野上“觉”,村舍里“悟”。坐乡下而观天下,以高度的政治智慧审时度势,以丰富的社会经验洞幽烛微。他深知,刘庄这面红旗,不进则退,退则必倒,因此他的所有参悟,都是为了与时俱进,使刘庄始终走在全国前列。

  此时的刘庄,已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、水利化,突破了单一农业格局,工林牧副占总收入的70%,2/3以上劳力转移到了二、三产业,集体实力雄厚,机械化程度高,管理能力和技术能力较强,村民收入稳步增长,出现了阔步前进的势头——刘庄分不分?

  全村300多户出现三种声音,“不分”占75%,“两可”占20%,“分”占5%。想分的人,有的认为凭本事单干会过得更好,有的指望拆分集体自己一夜变成万元户。

  第二次讨论的群众大会上,老史从台上站起来,竟然把中共中央印发的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》中整整一大段话,烂熟于心的200多字,一口气背了出来!……既然红头文件都说了,“应从实际需要和实际情况出发,允许有多种经营形式、多种劳动组织、多种计酬办法同时存在”,“不可拘泥于一种模式,搞一刀切”,村里大多数人坚持的“不分”更占上风。但老史不搞“少数服从多数”,他到想分的人家走访摸底做工作。最终,除了两户决意出去单干,刘庄上下达成共识——不分。

  刘庄历史上,每一次特立独行,都是一次强刺激,都激发出了新一轮的强大内在动力。干部群众憋着一股劲,决心展现出集体致富的优越性。1980年,刘庄成为河南省第一个“小康村”。

  1981年8月,胡耀邦总书记视察刘庄,对史来贺说:单靠抓农业,100年也富不起来。你找到了一种好形式。你们先进单位就要先走一步。

  1982年,刘庄农工商联合社成立,分为农业、园林、畜牧、工副、商业、农机、建筑7个专业36个承包单位,实行综合经营、专业生产、分工协作、奖罚联产的集体专业联产承包责任制。两个单干户后来又回到了集体。

  21年后,史来贺去世,捧出了2002年那最后一本账:355户1616人的刘庄,固定资产近10亿元,总产值8.8亿元,上缴税金4500万元,人均实际分配1万元,户均存款20万元。村民享受20多项公共福利,上学、看病、养老费用由集体承担,并在兴建别墅新村。农业实现机械化、水利化,粮食亩产稳居千斤以上。除19名劳力在农场经营1050亩耕地,其余劳力从事二、三产业。全村初步实现了农村工业化、农业现代化、经济市场化、农民知识化、生活城市化。

  而且,刘庄“一村帮带13村”,把周边新乡县、修武县、原阳县13个贫困线以下的村庄,也带入中等水平甚至先进行列。

  1991年,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视察刘庄,感慨道:说句心里话,社会主义好,刘庄是有说服力的。

  1989年,全国政协主席李先念视察刘庄,激动地说:我今年80岁了,就是要看到农村人的这一天!

  1990年,国务院总理李鹏视察刘庄,题词:发展集体经济,走共同富裕道路。

  中共中央书记处批示:刘庄“堪称依靠集体、全面发展、共同富裕的典型”……

  “不倒翁”,“擦边球”——也有人会这样说。从这种比喻里,涉世未深者看到的是“术”,是技巧;阅历丰富者看到的是“道”,是信仰。

  实事求是,是共产党的看家本领。刘庄道路的长期探索中,史来贺在正确把握大方向上功力日深,不论顺风逆水,不论激流险滩,始终处理好“三个关系”:中央路线方针政策与本村实际的关系,对上级负责与对群众负责的关系,有主心骨与不断创新的关系……在刘庄退休人员党支部会上,老党员们含泪相问:“50年了,老史咋总是能跟中央保持一致呢?对照对照,他做的都符合人民的利益啊!”

  这个50年的村支书,怀着渊渟岳峙一般的道路自信,有主见,有风骨,实事求是,与时俱进,尤其在重大关头把稳航向,使盲目的“一刀切”总在刘庄切不下去,集体经济避开分崩离析、功亏一篑之弊,免去折腾,未伤元气,有恒产,有恒心,在每个时代节骨眼上都绽放异彩,不负重托,不负众望,终使一面全国农村先进典型的红旗,在阔步行进的平衡中乘风不倒。

  这是他最让人惊诧之处、最令人敬佩之处、最给人启迪之处。

  这是他最大的功力所在、最大的定力所在、最大的魅力所在。

  因此,他也被人称为“农民政治家”。

  史来贺是一个善始之人,人生成名早,志向定型早,事业开创早。但更难能可贵的,是他的善终之功。一生践行党的宗旨,从无怀疑和犹豫,从未动摇和偏离,所以,一切问题迎刃而解,毕生奋斗终成正果。

刘庄现任村党委书记史世领和村干部深夜开会

刘庄工业园区

  他的成功说来简单,就是坚持“两个一”:一切从刘庄的实际出发,一切从维护和发展刘庄百姓的利益出发。

  刮“浮夸风”时,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高产”,公社压任务,要放小麦亩产15万斤的“卫星”。刘庄会计算算,15万斤麦子装麻袋,在一亩地里能结结实实码两层。老史顺势说,亩产15万斤的话,全村人种3亩就够吃了。于是仅种3亩“卫星田”,大田仍按原计划种植。结果,“卫星田”连麦种都没打够,靠大田才稳产。

  刮“共产风”时,公社对生产大队“一平二调”,把小麦玉米拉走了,把够檩条的树刨走了。老史详细记下来,拉走什么粮、多少斤,刨走几棵树、多高、多粗等等,都要求来人开具了收据。不久,中央通知退赔平调物资。许多大队空口无凭干吃哑巴亏,刘庄却出示收据,领回折合退赔款7.2万元。人们佩服老史长了“前后眼”,他说:“啥眼!这是把全村父老乡亲的利益拴在肋巴骨上,一动就心疼。”

  1960年,大跃进办大食堂的恶果显现出来,周围村庄里,许多社员因营养不良而浮肿,甚至饿死了人。刘庄却留下了一段愉快的“黑色幽默”。群众一致要求老史兼任大食堂司务长,“只要他不死,咱村人谁也不会饿死!”粮食不够副食补,仅胡萝卜就种了70多万斤,又用棉籽饼、玉米芯自制淀粉10多万斤,还做豆腐、粉条和养猪。群众顿顿都能吃饱,每周还有肉吃,全村连一例浮肿都没出现……1961年春天根据中央精神,大食堂解散,可刘庄人竟有70%以上投票不愿解散大食堂……

  刘庄发展的每个重要关口,老史还是一位杰出的“乡村演说家”。

  那年土改,翻身农民分田分地,可一些穷人怕变天不敢要。年轻的史来贺跳上高台,拿着大喇叭带头“倒苦水”。老年人至今记得他的话:“天地,天地,天和地总是相连的。咱们翻身了,天都是穷人的天了,为啥还不敢要地?!”他历数村里穷户那些惨死的亲人、悲伤的往事,讲得台下一片哭声,打开了局面。

  那年平整土地,有人担心平到猴年马月。他在动员大会上说:“地再赖是死的,人是活的,平好一洼是一洼,治好一坡是一坡。一年不行五年,五年不行十年,咱这辈子不行,还有子子孙孙!”讲得人心大振,士气高昂。

  那年寒、涝、虫重灾齐袭,在生产自救大会上,他对打算外出逃荒的人说:“集体也像一家人过日子,总不能天天都有财神爷守着,都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护着。有党和政府的关心,天塌下来咱们当被子盖,绝不会让新社会的刘庄饿死一个人!”讲得台上台下一起掉泪,人心安定下来。

  那年丰收在望,他在群众大会上说:麦熟一晌,要开镰了,村里每人每天发一两鲜肉,自家煮点鸡蛋。又补一句:“不能光叫儿子吃啊,让媳妇也吃个鸡蛋。”他宣布先放一天假,让媳妇们回娘家看看娘,家里男人再去娘家把她们接回来……“咦,俺媳妇们可真高贵死了!”全村妇女欢天喜地,割麦子比男人还飞快。

  他去世前一年多,一份5000字的《史来贺书记对刘庄调查研讨的谈话》发给了全体村民讨论。他依然一团火似的,把刘庄的未来端到群众面前,掰开揉碎地讲,讲集体经济的优越性,讲假如变成非集体经济将会出现的问题,讲刘庄还要走集体致富道路。并从发展生产力、缩小贫富差别、选好接班人、内部机制改革、竞争上岗、家庭再分配等方面,提出了一套按劳按效取酬、合理差别、共同富裕的发展方案……

  俗语说,“话说三遍如凉水”,但同样的大道理,老史每次都能讲得像刚出锅一样新鲜滚烫。他的演说亲切家常,充满辩证法,洋溢泥土气,衣食住行随口道来,一直讲到人的心坎里。所以,刘庄一千多人的群众大会,通知不过半小时就坐齐了。有时晚开几天,村民还催促“该开会了”。年轻人李博说,记得小时候,常见大人们去开群众大会,一路上热热闹闹,赶着去听老支书讲话,大伙儿拍巴掌拍得可响了,像看电影听戏一样开心……

  小村庄的马列主义,诠释得风生水起,群众信了;小村庄的群众路线,发挥得淋漓尽致,群众服了——50年已入大化之境,炉火纯青。

  史来贺坚持了整整一生的道路自信,说到底,是对群众觉悟的自信,是对人民力量的自信。所以他笃定地说:“不要光看上级的、一时的评价,要看群众的、历史的评价。”

  果然,群众在响应他,历史在呼应他。一个显著例证,就是在他的家乡出现了全国罕见的“新乡现象”。在一个地级市里,以史来贺为首,形成了一个全国和全省重大先进典型的密集群体,涌现了一批“史来贺式”的农村党委、党支部书记——吴金印、刘志华、裴春亮、范海涛、张荣锁、耿瑞先、许福卿……史来贺1990年10月22日在《人民日报》发表的文章《怎样当好农村党支部书记》,更成为全国一代村支书的生动教材。

  一个原点上的无限坚持,一个原点上的极限飞跃,史来贺以50年的跨度、广度、深度、高度,让人们懂得,当一个村支书多么不简单!

发布时间:2013年09月27日 04:42 来源:河南日报 编辑:白世康 打印